第三章

“我本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娥。”我笑了。

“随你吧……”他苦笑着摇头,抬头忽见门客出现在凉亭外,正焦急地看着他。

“少爷,张少帅还在等您!”

苏雯铮疲惫地点头,转身对我说:“你先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去天津坐船,所用之物我已经让人收拾好了。我今晚就要坐火车去奉天,没法送你了。”

给他披上貂皮斗篷递上手杖,一边读着紧急电报,一边向外走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挺拔的背影……

欧洲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好玩。

因为有苏家强大的资助,我可以在欧洲列国游学。语言对狐妖来讲不成问题,只需要稍稍用心便能学会。

而且这里和中国一样,所有的人都喜欢美丽闪亮的东西。于是我成了各国名媛贵妇沙龙里的上宾,他们都惊讶于一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少女竟然能熟练地演奏钢琴、画油画、跳华尔兹,用纯正的英文背诵雪莱的情诗。我偶尔也会弹古琴,就是从苏家带来的那把古琴。名流们很欣赏我的琴声,还有几位有爵位的贵族当场就要向我求婚。

对此我只能一笑而过,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懂我的琴声。

苏雯铮从未回复过我的信件,可能还是忙着应酬权贵们吧。我过得很好,后来也很少再会想起他。即便偶尔听闻国内时局紧张,可想想他朋友遍布天下,门下能人众多,总不会有危险的。

唯独有一次,我终于又想起了他。那是在他曾求学过的剑桥,我恍惚又看到了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背影。他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白色西装,戴着宽檐礼帽和墨镜,拄着一根手杖沿着漂着水草的河边漫步,路灯照着他的影子,步履翩翩。可眨眼间,那个影子却消失了。只有几个学童正在嬉闹,往河中心扔着石子,扑通扑通,水波向岸边蔓延开来。

我在那条河边站了很久,直到同游的女伴叫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我没有想到,那晚之后不过一个月,我见到了一个故人。

那是一场宫廷宴会,为的是招待刚刚抵达欧洲的中国公使,当时已经是社交界宠儿的我受邀参加。

我不认识那位中国公使,然而在公使的随行人员中,我竟然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无名的门客。

“慜烟小姐,看来您真的是女娇娥呀。”他衣着华贵,端着水晶香槟杯,举止间显然已经不再是门客的身份。

“少爷呢?他公务处理完了么,今晚为何不来?”

“少爷他人还在北京。”他忽然面露得意,“我已经不是他的门客了,现在是公使团的代表之一。”

这也不奇怪,这门客精明强干不是池中之物,远比苏雯铮这种理想主义者要适合从政,离开是早晚的事。

不过今晚,仿佛我和他无话可说了。

“慜烟小姐,请留步。”他叫住了我,“在下出于善意,提醒您最好还是另找一位雇主,否则就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呀!”

“你什么意思?”

“苏雯铮已经倒了,恐怕今后是养不起你了!”门客嘴角一翘轻蔑地说。

那个消息轰然如同天道雷劫般落在我心头,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在意苏雯铮。

门客后面的话,我模模糊糊只听到了只言片语。

从我离开北京之后的那晚,他去到奉天便被当局扣押了,罪名不详。这在当时的政治场上是再普通不过的事,苏雯铮的思想开放,影响力又大,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仿佛也预感到了这一点,所以先把我送到了国外避祸,亏得我还安心地在这里快活了那么久!

苏家的门客在一夜之间散光了,这些人本来就是依附于主人的寄生虫,只会吸人血食人肉,在寄主倒下之时,他们会在第一时间离开,寻找下一位寄主。据说那一夜,当年苏府的门上客们像红了眼的强盗一般,带走了苏雯铮耗尽多年心血的收藏……

最后当局查抄了苏雯铮的家产,却留下了他的性命。等苏雯铮回到北京之时,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愤怒了,甚至想把门客的喉咙撕碎,尝尝他鲜血的味道。

“他?”门客得意道,“按照你们西洋留学生的话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可惜还是个空想主义者。什么救国救民都是鬼扯,他的钱有一分是自己赚来的么?这位大少爷人倒了,架子是不会倒的,此生只会接济别人,绝不容忍自己被人接济,也绝不会抛头露脸低声下气地去求人。他现在沦落到这般田地,最不想见的就是你吧。”

“为什么不想见我?”

“你这种风尘女子我见多了,俗话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他变成了穷光蛋,你还会理他么?”苏雯铮阴阴一笑,“可惜我们这位大少爷实在太蠢,他虽然对外人说你们之间清清白白君子之交,可心中早已对你有意。只不过姑娘你一直放长线钓大鱼,他也蠢到不想以权势金钱强压你而已。如今他落魄了,又怎么肯见你?”

我泪流如泉涌,他一直在问我,到底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选择……

可我又真的是看中了他的钱财么?

那天晚上,我买了最近的一班船票,登上了回国的轮船。我有千年的修为,又有蓬莱古玉的加持,凭着我自己的力量可以长生不老陆地飞腾,可我却飞不过无尽的大海。

最无力的一刻,就是你在乎的人陷入危难,你却只能等,等那船儿越过浪涛,等那人儿再出现在你面前。

等轮船在天津靠岸的时候,已经是寒冬腊月。

我在下船前换了一身衣服,是离开前他送我的那件西洋纱裙。

他的品位一直都是极好的,猩红色的裙摆的确很配我。

我当天就赶回了北京。可能是我已经习惯了欧洲的夜晚,北京城里竟然没有什么灯火,也很少见到行人,只有刺骨的北风在耳边呼啸。那座五进大的府邸早已改换了匾额,我只能按照四处打探来的地址,穿胡同过小巷,最终在一条幽深的胡同里找到了他现在的家。

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院子,墙瓦歪歪斜斜,眼见就要被北风吹倒。街门没有关,也不必关,这样穷困的地方哪会吸引毛贼来光顾。

月色凄冷,院子里零落破败,生火做饭的煤球柴火、缺了腿的桌椅板凳杂乱地堆放着。枯死的枣树上拴着一根晾衣绳,一件破旧的长衫挂在上面,已经结成冰板,随着夜风吱呀作响,好似招魂的纸幡。

只有一间小小的房子,房门闭着,里面没有点灯,烟囱仿佛也许久都没冒过烟了。我走上前去,颤抖着敲了敲那扇冰冷的木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没有了我记忆中的清朗,沙哑着咳嗽,“这里已经没有你找的人了,请回吧。”

“是我……”我艰难地开口,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门忽然被反锁了,门闩碰撞的闷响在茫茫冬夜中传了好远。

“回来啦。”他隔着门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在海上有没有晕船?”

这个傻瓜!到了这个时候,只想得出这样的话么?我现在不想别的,只想让他看看我,让他看见我这一身红裙。

“开门!”

“你走吧,我……我不会见你的。”他说罢又咳嗽了起来。

“再不开我就要踹门了!”我急哭了,喊了一声,“你出来看看,我今天穿的可是你送的那件裙子啊!”

隔着房门他轻轻呼了一口气,里面埋藏的情绪无可名状,像是惊喜又像是叹息。

“你穿女装一定是很美的……”他幽幽说着,“屋里太乱了,你这样美的人儿不该出现在这里。”

“胡说什么!我自己愿意在哪就在哪,富贵我享受得了,穷困我就奈不住么?”

“等我——”

“等你什么?你说!”我愕然道。

“等我东山再起!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我苏雯铮自幼远赴西洋求学,自认是经纬之才,我一定能重整旗鼓!到时候我要把那座宅子买回来,堆一屋子的黄金,做——”他忽然停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做你的聘礼!”

那扇腐朽的木门在妖物眼中不过是个摆设,我随时可以打破它闯进去,可我没有那么做。

因为我知道自己一旦做了,打破的就不只是那扇门,还有那个男人的脊梁。

“好……你苏雯铮可记住了,如若反悔——”我咬牙说道,“不入轮回,永不超生!”

他长叹一声,仿佛也落了泪,突然说:“为我弹一曲吧,好久没有听你弹琴了。”

是啊,好久没有为他弹琴了……

我取出了那把古琴,坐在屋檐下的月光里,猩红的裙摆散在我的膝边。

琴弦发出第一个音符之时,北风忽然停住了,一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在琴弦之上,渐渐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凤求凰啊……”他在房中低声说了一句,手中不自主地也打起了节拍。

“岁月人常在,远岸不可期;难时逢朝朝,泪时空巢巢......”

他始终跟得很准,这世上也只有他听得懂我的琴声。泪水和雪水润湿了琴弦,就连琴声也渐渐生涩之时,屋中的节拍忽地停了,琴弦在那一刻也绷断了!

我心中有感,当时顾不了那许多,纵身而起破门而入。

月光照在床上,我却已经认不出他了。

他的那双眸子曾经清雅如兰,可如今却已经没有了任何光辉;曾经饱满的双颊陷了进去,形销骨立如同一架骷髅。曾经他是锦衣玉食挥金似土的公子哥,可此时却衣衫褴褛,家中没有一盏油灯,没有一床不带补丁的被子,甚至没有一件御寒的棉衣……

我扑在床上放声大哭,因为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音之人已经死了。他死前许诺我的,他要东山再起,要用一屋子黄金做我的聘礼。

他是要来娶我的…

如若来世,我要这黄金满屋,许你一生婚约。

谨以此献给那些无名的爱国英雄和那些故国里的遗孀。

雾婳儿

文章版权归“经管EM印象”所有,如需转载,请与工作人员联系。

经济与管理学院

新媒体中心

图文编辑/张开印

版面设计/张绍志

指导审核/房蕾

总编辑/董亭

1.《伤女不知亡国恨》援引自互联网,旨在传递更多网络信息知识,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与本网站无关,侵删请联系页脚下方联系方式。

2.《伤女不知亡国恨》仅供读者参考,本网站未对该内容进行证实,对其原创性、真实性、完整性、及时性不作任何保证。

3.文章转载时请保留本站内容来源地址,https://www.lu-xu.com/yule/896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