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故事】烟台山下“鸿门宴”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1月，杨士骧署理山东巡抚。是年7月，上任半年的巡抚杨士骧巡视烟台、威海。7月6日晚，各国驻烟领事在烟台山下最豪华的海滨饭店（Beach Hotel）宴请杨士骧一行。殊不知，这是一场别有用心、暗藏机锋的“鸿门宴”。

一代显臣巡烟台

山东巡抚杨士骧

先说说山东巡抚杨士骧其人。杨士骧（1860-1909）字萍石，号莲府，安徽泗州人，进士出身，李鸿章的亲信幕僚。为人“器宇深弘，能任大事，宽仁忠恕，智虑绝人”（出自《杨士骧行状》）。李鸿章非常欣赏杨士骧的才华，曾赞其曰：“文字机变能应，卒莫如杨君者。”庚子年（1900），杨士骧随李鸿章进京议和不久，李便保荐杨补直隶通永道，次年擢直隶按察使，成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的部下。袁世凯对杨士骧亦非常欣赏。他曾对人说：“天下多不通之翰林，翰林真能通者，我眼中只有三个半人，张幼樵（佩纶）、徐菊人、杨莲府（杨士骧），算三个全人，张季直（謇）算半个而己。”此后，在袁世凯的提携下，杨士骧先后升任直隶布政使、山东巡抚。1907年，袁世凯推荐杨士骧代袁为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从庚子年（1900）到光绪三十三年（1907），短短七八年间，杨士骧从一名普通僚属升到一品封疆大吏，一时炙手可热，堪称晚清一代显臣。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1月，杨士骧署理山东巡抚。一上任，杨士骧面临的难题就是对外交涉。山东由于地处沿海、处于拱卫京师的地理位置，因此一直为外人所觊觎。1860年，法国侵华远征军占领烟台；1861年，烟台开埠；1898年德国占领青岛，强租胶州湾99年；同年，英国强行租占威海卫……西方列强强力介入山东，也给历任督鲁的山东巡抚制造了外交难题。著名学者罗振玉曾说过：“东省大政有二，一黄河，一外交，皆难措手。”1905年杨士骧抚鲁，外交方面首先面对的是德国在胶州、高密非法驻兵的外交事件。多任山东巡抚都没有拿出好办法解决。其次就是西方驻烟各国领事欲在烟台开设租界一事。

在这样的背景下，走马上任的山东巡抚杨士骧没有立即处理德国在胶州、高密非法驻兵问题，而是采取了先易后难的原则，首先前往烟台、威海巡视，借机打探当地西人的虚实。同时，为进一步解决德国在胶州、高密非法驻兵的问题寻求破题思路。

杨士骧一行在威海

跟随杨士骧巡视烟台的有山东省洋务局总办、候补道台唐荣浩，山东矿政局道员、留东补用知府李德顺，济南府洋务局翻译官知府职衔德林，山东路矿局提调邝佑昌等人。而等待杨士骧一行的，是一场别有用心的“鸿门宴”。

烟台山下“鸿门宴”

杨士骧巡视胶东，第一站是烟台。7月6日晚，各国驻烟领事在烟台山下最豪华的海滨饭店宴请杨士骧一行。对于新任巡抚杨士骧巡视烟台，各国驻烟台领事非常重视，在如何接待上颇费了一番心思。事先就宴席的规格、菜品设计、参加人员、座次安排等方面做了一番精心的准备，并印制了菜单。

宴会菜单封面

通过当时印制的菜单可以看出，这是一次高规格的商务宴请，封面注明宴会目的：烟台领事团欢迎山东巡抚杨士骧阁下。第一页是菜品，第二页是出席宴会的宾主名单，最后一页是宾主座次安排。

宴会桌为西式宴席的长方形餐桌。在座次安排上，杨士骧坐在主宾位置，时任山东洋务局总办、候补道台唐荣浩坐在副主宾位置。按照西餐礼仪，在以长桌做主宾席时，译员也可以考虑安排在主宾对面，以便于交谈。因此，作为清末留美幼童出身的唐荣浩应该在宴会上担任杨士骧的翻译。第三主宾的位置是登莱青道何彦升。杨士骧亲信、留东补用知府李德顺坐在第四主宾位置。其余，按座位的重要性依次为济南府洋务局翻译官德林、刘晋（官衔未知）。最后是铁路洋务委员、山东路矿局提调邝佑昌和登莱青道何彦升的英文秘书李载之。

而作为宴请的主人，座次安排上采取了双主陪式。驻烟领事团的首席领事美国领事法初（John Fowler)）坐在主陪位置，德国驻烟台领事连梓（Dr.Philipp Lenz）则坐在了副陪位置。其后依序就坐的是日本国领事水野幸吉、英国领事额必廉、法国驻烟台副领事业国麟、俄国领事体德满、和国（荷兰）领事吉勃里、署理比国（比利时）领事昂师、瑞典、哪威（挪威）国领事顾林森、奥国领事拔宝。其余美、德、俄、日等国驻烟台领事馆的副领事或随员则忝陪末座。

美国驻烟台领事法初(John Fowler)

通过驻烟领事团座次安排可以看出，美国驻烟台领事法初、德国驻烟台领事连梓在领事团中地位最高。日、英、法、俄国领事都是专业外交官，地位次之。其余几位，荷兰国领事吉勃里是盎斯洋行的经理，但因资格老，所以排在盎斯洋行少东家比国（比利时）领事昂师（盎斯洋行创始人奥托·盎斯的二儿子）前面。瑞典、哪威（挪威）国领事顾林森是烟台法国天主教施医院医生兼海关医务官。奥国领事拔宝则是烟台张裕酿酒公司的技师。这几位都是兼职领事，因此在驻烟领事团中地位较低。

至于宴席中的菜品，则是海滨饭店最拿手的法国大餐。法国大餐是欧美三大西餐之首，最经典的法国大餐有十三道菜。这次宴席正是十三道菜。既有热盘、冷盘，又有烧烤、甜点等，可谓法式大餐中的精华菜品悉数登场。对于以美食家著称的杨士骧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鉴赏西方美食的机会。

俗话说，“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各国驻烟台领事隆重宴请杨士骧，绝对不是交流、增进感情这么简单。其真实目的是：希望杨士骧能在设立烟台租界一事上给西人开绿灯。酒席宴上，一边是暗藏心机的西方领事，一边是心知肚明的山东巡抚、烟台道台。双方彼此互相提防，虚与委蛇，唯恐留人以口实，的确有几分“鸿门宴”的味道。

图设租界终未成

驻烟台各国领事为何费尽心机试图在烟台设立租界？此事说来话长。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英、法两国都想把烟台作为自己的专管租界，在英、法两国压力下，清政府总理衙门在1866年（同治五年）表示除烟台炮台附近外，其余地方均准各国租用。这些租用地并非租界，只是西方人居留地。居留地内警察治安由中国与各领事馆共同负责。1890年，在烟的外国人成立了西国修路局一处，负责居留地内的修路等事宜。1893年，又成立了烟台书信馆（烟台商埠邮政委员会），管理居留地的邮政事务。是年，修路局和书信馆合并名为工部局。烟台工部局“凡领事馆署附近以及洋行街站岗、巡夜、燃灯、清秽各事，均归其料理”。烟台西方人居留地成为了一个事实上的公共租界。但这个租界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没有任何条约根据，清政府也始终未予承认，实际上仍然属于外国人居留区，而并非租界。所谓“烟台公共租界”始终处于“妾身不明”的尴尬地位，这也成为驻烟台各国领事们的一块心病。1904年，驻烟领事团首席领事法初回国休假。在德国驻烟台领事连梓的倡议下，英、法、日、荷等国驻烟台的领事一起行动，向登莱青道道台衙门发出公函，要求发给“巡捕执照”。在“租界”内设置巡捕并持有所谓执照，即意味着“烟台租界”的实际存在。结果，连梓的倡议遭到登莱青道何彦升的严词拒绝：“烟台为通商口岸，与租界情形迥然不同，无须各国分劳。”并声明：“此通商口岸之主权，本监督丝毫不敢迁就。”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1905年，烟台领事团又公推英国领事额必廉面晤何彦升，请划租界。何彦升当即答以“商埠，主权所在”，拟办租界内事，如巡警、路灯、清洁“应归中国自办”。何彦升的表态，获得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的支持，认为西方人居留区内警务方面应统一由东海关监督筹办，雇佣洋员的同时也应添设华员、华警。至此，驻烟台各国领事欲成立烟台租界一事陷入僵局。

1905年7月，山东巡抚杨士骧到烟台巡视，似乎又让驻烟台各国领事们看到了一线希望。他们之所以盛情款待杨士骧，意在试探杨士骧对烟台成立租界的态度。宴席上，杨士骧是否对烟台成立租界一事做出过什么允诺，没有文字记载。但此后杨士骧对成立烟台租界一事的态度和做法，倒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杨士骧巡视烟台后，驻烟领事团未经与东海关监督会商，即草拟租界章程，上报各国公使与大清外务部交涉。外务部又转交由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山东巡抚杨士骧会同办理。二人发现，所拟章程大半参照上海租界章程，提出设立公会、工部局，均由洋人主持，华人不得与闻，其“侵夺主权，势所必至”。经过一番会商后，1906年6月，袁世凯、杨士骧决定中国自办烟台市政，请外务部拒绝烟台领事团的章程。被拒绝后，烟台领事团并不死心，又多次通过北京的外交公使团对清政府施压。

西人欲在烟台成立租界一事遭到官方反对，同时也遇到民间抗议。1906年9月25日，在烟台六帮商董总理梁礼贤（梁浩池）的呼吁下，烟台华商公开反对西人设立租界，并联禀外务部、商部及北洋大臣、山东巡抚、东海关道等，请主持力争。山东全省学生亦愤而上书外务部，请阻止烟台洋商设局划界。

最终，由于官方、民间都反对西人在烟台设立租界，西人在烟台成立租界一事已绝无可能。烟台领事团只能退而求其次。1910年，烟台成立了“华洋工部局”（International Commit-tee），也叫“中外联合自治会”，华洋工部局由中西双方各派六名代表组成。

随着华洋工部局的成立，西人在烟台成立正式租界一事归于失败。而驻烟领事团在烟台山下摆“鸿门宴”一事，也成为烟台近代史中的一段插曲。

魏春洋 撰文/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