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GQ杂志主办的“非虚构写作”论坛上,美国记者彼得·海勒斯作为压轴嘉宾上场。台下观众呼喊着他的中文名“何伟”。他穿着西装、白衬衫、黑皮鞋,还被主办方化了妆,抹了发蜡。

聚光灯下,何伟拿着讲稿踱来踱去,一开始不是那么流利,也许是因为离开中国太久,也许是这身正装让他有些不舒服。不过,“要得要得”、“说啥子”这样几句地道的四川话一说,场下的观众立即哄堂大笑——还是那个我们熟悉的何伟。

从1996年到2007年,何伟从西南小城涪陵开始,行走于中国的乡村和城市,写出了“中国纪实三部曲”:《江城》、《甲骨文》和《寻路中国》。这是中国急剧变化的十年,何伟把目光投注于中国的普通人:农民工、小企业主、基层官员和知识分子。他长期观察他们,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不作大而无当的分析,从他们的故事里,他试图探究中国的核心议题。

“男神”归来 

                    

9月中上旬,何伟的身影占据了北京、上海各大文化讲座。对于作为文化记者的笔者来说,后果是不断地赶场去听他人满为患的讲座,还有就是朋友圈隔三差五地被他刷屏。

2007年,他和妻子张彤禾选择离开生活了十年之久的中国,因为他怕自己在这里太舒服,什么东西都是习惯了,可能找不到新鲜的角度。这是他离开后第三次回来。

没想到,走了之后,他在这个国度却声名日隆。2011年,《寻路中国》中文版出版,这是他进入广大中文读者的开端。3年间,《寻路中国》在中国加印13次,印数突破21万6千册。紧接着又是《江城》、《奇石》。即使暂时在大陆无法出版的《甲骨文》,也被粉丝们通过各种途径找来拜读。

于是,何伟成了最了解中国的西方作家,也成了中国非虚构写作爱好者的楷模。“何伟写出了我熟视无睹的中国”,柴静的这句评语,是中国媒体和读者对其最典型的评价。甚至于对他都有些神话,连他只有一米七多的身高也被媒体写成“颇为高大”。

这次不到十天的行程里,密密麻麻地安排着各种活动。他像赶通告似的接受一个又一个采访,参加一场又一场的对谈或者读者见面会。通常,他一身休闲,穿着格子衬衫,登山鞋。上衣的口袋里装着一支笔和一本旧巴巴的笔记本,上面写着“Cairo(开罗)084”。遇到有意思的事,他就随时掏出记下来。

最久的一次签售长达三个多小时。这让何伟很惊讶。写这些书时,他的目标读者是美国人,是老年人。而现在,中国的读者显然要比美国的多得多,而且大多是中青年人。

何伟认为这是因为中国的读者变了,中产阶级正在兴起。“中国的读者变得比较自信了,他们可以看其他的角度,他们对外国人怎么看中国感兴趣了。近二三十年发生这么大变化,一些中国读者反思自己的社会;另一些人为了怀旧,因为变化太快,有些事连中国人自己都忘记了,90年代已经变成了历史。”

沉默的观察者

面对如此繁忙的日程安排,何伟似乎也并不着急,乐于跟读者聊天,“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耐心地问他们各种问题。采访中,他也经常反客为主,变成采访者。这是他作为非虚构作家的职业病。

经常有人向他讨教非虚构写作的秘诀。通常他的回答是“时间是最重要的,没有其他方法”。有时候,同样的问题,他会问五六次,每次的回答,他都会得到其他细节。

从2005年7月起的两年间,他每个月都开车到浙江丽水,住上五到八天。每一回,工厂的老板都会问他:“你的文章写完了没有?”何伟总是回答:“没有,还在研究。”后来老板忍不住同情他:“我办工厂已经办得很差了,没想到你当记者当得更差。”

而很多时候,人们都是浅尝则止,只是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而已。在《奇石》的前言中,何伟抱怨美国对于国外的报道“往往狭隘得让人丧气”,因为普遍集中在“我们害怕的人”和“我们同情的人”这两个主题上。

或者这便是何伟的难能可贵之处吧。学者止庵在评论《奇石》时说:“我最喜欢的是这本书里面作者的态度,可以用两句话来概括,就是关心而不迷茫,冷眼旁观而不高高在上。”

何伟希望自己在中国最理想的状态,是“做一个沉默的观察者”。他很少参与、评判当地人的生活。在深圳市区,3个十多岁的小男孩拦下他,想让他买黄色光碟。有个中国读者问他:“你没有尝试说服他们不要这么干,而是回去读书吗?”

何伟在中国经常会被问:“为什么不出手相助呢?”对此,他很清醒:“我的使命不是改变中国,甚至也不是改变某个人的命运,而是真实地记录发生的一切。”

他也从来不自夸说自己看清了中国。他认为自己只是了解了某个具体的人和地方。事实上,《寻路中国》的英文名叫“country driving ”。

何伟依然努力保持着与笔下人物的联络。十多年过去了,何伟依然与涪陵的学生联系着。那些学生已逐渐分散到中国各地,大部分在偏远的乡村学校教书。这些年,每个学期开学前,何伟都会写一封叫“yahoo letter”的公开信,寄给每个学生,告诉他们自己的近况,即使他现在已经身在埃及。他还成立了“yahoo”基金,让学生推荐贫困生接受资助,现在是每年每人800元。

威廉是跟他联系最频繁的一个。那时,这个农村男孩刚刚放弃了包分配,加入去沿海打工的大潮。他在浙江省温州市一所私立中学里当老师,感受到贫穷、歧视和不公。何伟的回信总是很长,但他不会提具体的建议。威廉说:“他更像是一个观察者,不会说你应该怎样,或不应该怎样。不过,在那些信中,我一直感受到一股鼓舞的力量。他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

这一次,威廉也带着家人赶到上海与何伟会面。其实,何伟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角色到底是什么。“我有时是一个旁观者,有时又置身于当地的生活之中。”

“走不出”的中国

在各种讲座上,何伟一遍遍分享自己的经验。他讲自己从小受担任社会学教授的父亲的影响,讲自己与中国的渊源。

他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是父亲在匹兹堡大学念书时的老师,美籍华裔牛康民。牛康民身材高大、肩宽肚圆,英语说得和美国人一样好,这使年幼的他想到中国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充满巨人的画面”。何伟还跟他学会了“创造性口吃”,这是在异国他乡顺利解决一些生活和工作疑难问题的不二法门。

对于熟悉何伟作品的人来说,这些并不新鲜,书中都曾写过。不过,粉丝们并不在乎,见见男神的肉身膜拜一下也好。

其实,关于何伟和他的中国故事已经暂告一个段落了。最近这些年,他更常用的名字应该是阿拉伯语“Boutros”。2011年,他和妻子张彤禾带着双胞胎女儿一起来到埃及生活。

与在中国一样,他也努力学习阿拉伯语,如今已经可以进行日常交流了。他想写一本关于埃及的书,类似于《甲骨文》那样交融当地历史、文化与现状的书。计划明年秋天开始动笔。

过去几年里,中东是新闻富矿,何伟依然不为所动只关心他要写的埃及。他说起一个手头正在写的埃及故事,讲的是他们社区的垃圾清理工。他是个文盲,但观察力很强。

有一次他拿着从垃圾袋里翻出来的中国小药盒来找何伟夫妇。那是中国的伟哥。附近有个当过外交官的人刚刚去世,他的孩子把他的东西都扔了出来,还有色情杂志这样的东西,其中就有这个小药盒。清理工还准确地报出了这个外交官的存款数,这也是从垃圾中获得的信息。“他收集人们的垃圾,所以他也知道人们所有的秘密。”

这将是一个非常“何伟”的故事。就像在中国乐于找胡同里的自行车修理工交谈一样,何伟在埃及也愿意这样的小人物走得很近。他们是何伟细致观察这个变革中的古老王国的入口。

在埃及,何伟也遇到很多中国人,在尼罗河的上游那些小地方都有中国人在那里做生意。他认识了那里的温州商人,反复拜访他,吃他煮的方便面。中国人成了他观察埃及的一个特殊的角度。

无论如何,中国的印记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写作中了。两三年后,他还将和家人一起回到中国长期生活。以前,他写的大部分人物都来自社会底层,而之后他将目光集中在中国的中产阶级。“他们的生活更加重要,也很有意思。但是你不知道这两三年会发生什么事,很难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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