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相当有分量的学者。”

文 | 梁文道

大约 20 年前我第一次上北京,那时候坐火车同车里面遇到一个朋友,那个朋友非常热情,他招待我到北京立刻到他家去住,原来他是个业余的汉砖爱好者,他特别喜欢研究汉砖,也就是汉代的墓室里面的一些画砖,上面的一些画像。

我们应该怎么看这些画像?跟着他我后来也感到很有趣,于是看了一堆书,那堆书里面大部分强调的就是这些汉砖上面的画像的造型,美意上的成就等等……这都是些很艺术的讲法。但事实上,我们还可以从挖掘出土的这些汉朝墓室里砖上面砌成的画像,去了解更深层的意义。

这时候,我们需要的就已经不再是传播艺术史上面提供给我们的那些分析艺术图象的方法,还需要很多现代的、其他的学科提供的方法,比如说人类学,比如说文化研究,甚至是叙述研究。

巫鸿是我最近几年特别欣赏的一位中国艺术史专家。他是一个旅美艺术史家,现在正在芝加哥大学的东亚艺术中心当主任。同时巫鸿也策划很多当代中国艺术的展览,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我第一次看他的书大概是 10 年前,书是讲屏风的,我看这本书之前从来没想到中国的屏风有这么多的学问。他是个相当有分量的学者。

现在他已经陆续有些原来用英文写作的文章、书籍被翻译成中文了,今天我给大家介绍的就是其中两本论文集的组合。此前,他有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叫《武梁祠--中国古代画像艺术的思想性》,就是介绍汉代的一个墓遗留下来的建筑、一个墓室、或者一个祠,这里面的一些砖,里面一些画像的分析。我们怎么来看这些东西呢,首先我们要注意到巫鸿这套书叫做《中国古代美术史文编》,但它的正题叫《礼仪中的美术》,他讲的礼仪其实就是一种类型的宗教仪式。

根据人类学家的讲法,仪式是什么?仪式就是一个转变的过程。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你结婚,结婚仪式是什么东西呢?在结婚之前,你跟你的配偶只是两个独立的、分开的个人,但是经过这个仪式的转化之后,你们的身份变化了,你从一个未婚的人变成一个已婚的人,你们的关系变化了,这个仪式本身赋予你一个新的身份。

我们会看到在各种各样的仪式之中、礼仪之中,艺术都是有很大的作用的。这些艺术品它在里面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这时候我们就不是讲究艺术它有多美、怎么做出来这些问题了,而是要讲究这个艺术品,在这些礼仪或者仪式过程里面,它发挥的功能是什么?

让我们回到这个汉朝墓室的分析。我们看汉朝的这些墓,我们能够看出一些很有趣的东西。巫鸿这本书有一篇论文特别提到这一点,他讲,对汉朝人来讲什么叫天堂呢?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讲,天堂似乎是一个很陌生的概念。我们知道在其他文明,比如说我们最了解的西欧的基督教文明里面,或者是犹太教里面,离开现实世界之后,我们会进入一个伊甸园、另一个世界。在汉朝的世界里面,在它的墓室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也有很多的图象,好像也有类似的感觉,但你仔细分析,其实不一样。

比如说我们先看这张星象图,是在陕西西安交通大学附近发掘出来的一个墓室里面,一个很有名的星象图。这个图表现的不是未来的天堂,而是现实人世的一部分。

我们可以发现汉朝那么多的殉葬的陪葬品,或者强调死之后这个世界有多少好东西,它反应出来的是一个根本跟现实生活不同的天堂。巫鸿的分析说,他们反应的只是一个美化版本的现实世界。他反映的是一个人死了之后,他很害怕到陌生的、完全不了解的一个地方,对他来讲,家才是他真正想念、想回去的地方。而这个家总是有奴仆的、有美女的、有妻子的、有水果的……什么好东西都有的,这是一个天堂的概念。

但对中国人来讲,尤其汉朝的时候,有那么多的神仙信仰,就会出现另一种东西,那个东西叫什么呢?就是仙界。比如说像仙山。仙山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个铜炉,造型就是一个仙山的造型了,像昆仑山就是一个仙山。但你看这些山,并不是真正的山,它是一个超现实的山。

有时候,我们在画里面看到的山,甚至是灵芝一般的造型,根本现实世界里是找不到这种山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对汉朝的中国人来讲,仙山其实并不是在来世,它是在现代的世界,但是只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们要去找它。

所谓的成仙,不是说你死了之后成仙。成仙这个东西是在现实世界,我们要通过炼丹、要通过修行、通过寻访仙人,给我们长生不老的方法,给我们羽化成仙的方法,我们去成仙。

仙是长生不老,而不是死后变成的另一个状态。所以,从这边我们就能看出来,原来中国人对天堂的想法是很特别的。

巫鸿这本文集里面,还有一些文章,他谈到的已经远远超出一般意义下的美术范围。

我觉得我们中国人看,也一定会觉得很有趣,比如说像“五岳”。“岳”是什么呢?我们都知道“五岳”是哪“五岳”,但是问题是,我们仔细分析的话,你会发现“五岳”在正中央的的“中岳”是什么山呢?是嵩山。但是为什么历史上我们总是觉得泰山的地位会比在中央的嵩山还要高,这是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要理解这一点首先要了解“岳”已经不是一般的一座山。它是文化意义上的系统的一部分,“五岳”是一个系统,多于自然的、地理的、山脉的概念,它是一个文化上的概念,是个方位的概念。

我们要知道中国人讲的“五岳”,说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并不是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分的,事实上在以前曾经有一段时期,华山才是中岳。这表示什么呢?就是“五岳”整个概念、这个系统是往东移了。

往东移了以后,本来叫做中岳的华山,才变成了西岳华山。在这个迁移的过程里面,体现的是整个中国的王朝概念,它的版图的变化,它开始把它的王朝的重心往中央挪移,然后这时候以正中央的概念去区分其它四个不同的方位出来。

在巫鸿的这套《礼仪中的美术》书里面,在谈“五岳”概念的时候,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中岳”嵩山才是在正中央,而中国人的方位概念里面中央应该是最重要的,但是为什么中国人特别重视泰山,泰山的地位要比嵩山还要高呢?

他就考证出来,原来泰山,比如以前皇帝去泰山封禅,这是一个儒家的传统,儒家特别崇敬泰山,而且关于怎么样去封禅一座山,它的种种的仪式的规定、它的知识也都是掌握在儒生士大夫的手中的。

所以,这个泰山既然一开始就是儒家特别重视的山,在儒家成为道统的概念里面,泰山就具有无与伦比的重要性,但是嵩山又怎么办呢?我们要知道五岳这个概念,汉朝的时候,又揉合了五行的观念。阴阳五行里面又把这个五行的方位,跟这五座山的关系搭配了起来,所以嵩山正好在中间,所以才叫中岳。

所以这“五岳”里面泰山最重要。但是嵩山在中间,是儒家跟五行家的妥协,或者是一个冲突缓和出来的结果,虽然历史上面曾经有人觉得封嵩山是比较重要,那就是武则天,但是自从她之后,再也没有人要去嵩山封禅了。

巫鸿他过去做过很多很出色的个案研究,比如说研究屏风,比如说研究武梁祠。他最近一本书是研究天安门。

但是他曾经出过一本书引起过非常大的争论,这本书讨论的就是纪念碑的问题。这本书在美国,很多传统一点的美术史学家或者汉学家都非常不满,觉得他太过大而化之。但是在我看来,他们除了好像有一点排斥来自中国的、在美国的重点大学的、教书的学者之外,还有就是他们不能够接受他的治学方法。

他的治学方法是什么样的方法呢?就像我们昨天讲的,揉合很多文化的方法。比如说我们今天就来讲讲看,巫鸿在这本文集里面谈到了纪念碑,对他来讲中国的纪念碑跟西方的纪念碑是很不一样的,首先我们要了解什么叫纪念碑?

巫鸿把纪念碑分解成两部分:第一个部分叫做纪念碑性,第二个才是纪念碑。什么叫“纪念碑性”呢?纪念碑总是用来纪念一个东西,纪念一个历史事件,纪念一个国家的建立,纪念一个伟大的人物,同时透过这个纪念碑去建立人跟社会的关系、政权跟社会的关系。这些性质就叫纪念碑性。而纪念碑,无论是真的一座碑也好,一座雕像也好,一座建筑物也好,它都是去承载跟体现这些内容性质的一个外在的形式。

巫鸿认为中国最早的纪念碑是什么呢?很出人意料的,完全不是我们一般平常所理解的一个高大的碑石或建筑物。事实上我们看夏、商、周三代,很少留下这些东西,对当时的中国人来讲纪念碑就是青铜器,尤其是九鼎。

大家听过九鼎的传说吧?就比如说公元前 602 年,野心勃勃的楚王,就带兵直接到了东周的洛阳附近。东周的洛阳派了一个官来洛郡,他就随口问人家,哎你们这个鼎有多重啊?等等,问这些问题,我们都听过《左传》里面有一个故事,我们都知道九鼎是夏商周三代里面最重要的王朝权力的象征。

首先注意巫鸿并不是认为九鼎真的存在。在这个九鼎的传说里面,他是要谈的就是当时的人对九鼎的描述表现出来一种很特别的中国人的观念。

比如,九鼎,鼎是个什么东西,它其实是个实用的器具,它真的是可以拿来用的,这些青铜器真的可以拿来煮东西。它在什么时候用呢?它不是平常吃饭的时候用,它是在特别的宗教祭祀的仪式里面用的,它在这个仪式里面承担了一个过程、一个重要的象征地位。

然后我们再看这个鼎本身,中国人关于九鼎的传说,是说这些鼎最早是夏朝建立的时候,各方的部族呈献这些贵重的金属,就是青铜器,所以青铜是当时最贵重的材料用来铸鼎。

鼎上面画了各个神州大地、各个地方不同的万物的一些图象,表示天下万物都归到王的手中了。所以这个鼎,首先纪念的是王朝的确立,夏朝的建立。它纪念的是一个政权的建立,然后,这个鼎慢慢的脱离出夏朝变成一个独立的政权合法性的象征。

夏朝灭亡了,因为它不得人心,不得天命,但这个鼎,不会跟着灭亡。这个鼎到了周的手中,鼎的意义变了,它变成一个抽象的政权合法性的象征,谁拥有这个鼎,谁就是合理的天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后来说“问鼎中原”,大家都想去看看这个鼎,能不能拿到自己手上。

但是到了最后,这个鼎出现了更神奇的意义,什么神奇的意义呢?这个鼎,不只纪念着保证谁拥有鼎谁就有政权合法性,它自己还有生命。它自己会走。根据传说,如果你的政权不得人心、不得天命的话,这个鼎就会搬走,会自动移开。但这个鼎,又是很重的,所以你去问它,那是很不容易的。我们要知道以前中国记载鼎,或者是类似的青铜器,我们都叫重器,包括一个小小酒壶,我们也说它是重器。

为什么呢?这个重,不是指它到底有多重,而且是指它是一个充满神奇的象征意义的东西。所以,以前的大臣,如果他要帮君王拿这些重器的时候,他要装一个不慎其重的样子,明明拿一个铜酒杯,举得起,却说:哎哟王啊!太沉了,我拿不起。得这样子来表示对他的尊敬。

这就是中国式的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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