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吞 果壳

编者按:

前几天购入了一个画着“鲲”的水杯,超美 ↓



看着它,突然灵光一闪:这个鲲啊,看起来真的很像鲸?回想看到过的所有作品,基本上鲲都是长这个样子。

但鲲真的跟鲸是近亲吗?吞吞老师帮我解答了这个由一个杯子引发的迷思。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许多创作者都曾以不同的方式来展示他们心中鲲的形象,有插画、动画、游戏等等。有趣的是,鲲大多以近似鲸的形象出现。庄子在《逍遥游》中并未具体描述鲲的外形,只写道“不知其几千里也”,使得鲲的特征只有体型庞大这一点,于是很容易对应上世界上古往今来最大的动物——蓝鲸。



鲲经常被描绘成像“鲸”一样的外形 | 耕雲文化

正所谓,“鲲之大,一锅炖不下”。

但问题来了,鲸是哺乳动物,庄子却说北冥有“鱼”。是古人分不清鱼和哺乳动物,还是鲲压根就不是取材自鲸呢?

我们可以从生物形态、生活环境和亲缘关系三个方面来寻找蛛丝马迹。

体型巨大长背鳍

除了《逍遥游》,《列子》中《汤问》一篇也有关于鲲的记载。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列子·汤问》

首先,根据《逍遥游》和《汤问》两篇文章,我们可知鲲以身长著称。虽说它宽度就有数千里,但长度比宽度更夸张,都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长。

另外,唐朝诗人李白根据鲲鹏的故事写过一首《大鹏赋》,其中写道鲲“脱鬐鬣于海岛”,即在海岛上脱去鱼类的背鳍和胸鳍。

《古文观止》引用楚辞中宋玉回答楚王的话,也提到了鲲,说它“朝发昆仑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其中“暴鬐于碣石”就是在碣石上晒一晒自己的背鳍。



曾经票房大热的动画电影《大鱼海棠》就借助了鲲鹏的故事,里面的鲲也有背鳍 | 动画电影大鱼海棠/微博

一般来说,只有鱼类才会有脊鳍,鳍内有骨头,是帮助鱼类游泳的。有些海洋哺乳动物经过长期的水下生活,也山寨了一个——许多鲸类背部都有模仿鱼类背鳍的鳍状突起,这些背鳍可以帮助鲸类在高速游动时保持平衡。

不过和鱼类背鳍不同的是,鲸类的背鳍往往没有骨骼支撑,而是由胶原蛋白组成,也正因如此,虎鲸在健康不佳时背鳍就可能弯曲下垂。



虎鲸拥有背鳍 | pxhere

从外形上来看,鲲长了背鳍,而且很长,虽说依然可能是鲸,但似乎跟鱼更接近些。

一直以为它住海里,

结果人家住淡水里

宋玉的那句“朝发昆仑之墟……暮宿于孟诸”很有意思,他的主要是称颂鲲游速快,一日千里,堪比快艇,但同时也侧面说明了,鲲的活动范围并不局限于“北冥”。

昆仑山在古代被视为长江、黄河等水流的发源地。孟诸是古代传说中的大泽,考证认为大概位于今日的河南一带。所以说鲲是顺着黄河一路顺流而下,这么看来它可以在淡水中生活。

但“北冥”一般被解释为北海,那不就冲突了吗?



昆仑是中国神话中的第一神山,北冥在昆仑山脉之间 | piqsels

其实,北冥在后文中是有解释的,原文为“天池也”,字面解释就是天上的湖泊,高山高原上的湖泊似乎也符合这个描述。《山海经》说“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根据《博物志》记载,幽都位于昆仑山东北的地下,换言之,幽都在北冥中,北冥在昆仑山附近。

昆仑是中国神话中的第一神山,北冥在昆仑山脉之间符合其神话属性,而且这样一来,宋玉说鲲一大早从昆仑之墟出发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么看来,鲲似乎在淡水中生活,好像离鲸又远了一步。

追踪溯源,爹是条鱼

不过说了这么多,都是根据生活环境进行推测,是间接证据,要想给鲲定个论,好像还不太够格。这时候就不得不祭出一个大杀器了,来查一查鲲的户口本。

介鳞生蛟龙,蛟龙生鲲鲠,鲲鲠生建邪,建邪生庶鱼,凡鳞者生于庶鱼。——《淮南子》

鲲鲠的爸爸是蛟龙,爷爷是介鳞,儿子是建邪,孙子是庶鱼。虽然“介鳞”和“建邪”都不知道是什么生物,但总归鲲还是和鱼类与蛟龙有血缘关系。在中国古代神话之中,蛟一般被视为鱼类,《山海经》里的虎蛟就是“鱼身蛇尾”。

虽然较起真来,又避免不了蛟龙是鱼类还是爬行类的神展开,但无论如何,在系统演化树上,鲲应该距离鱼类更近,而距离哺乳类更远。

综合以上证据,可以不严谨地说,鲲应该拥有明显的背鳍,有可能生活在淡水环境,而且是一般鱼类的爷爷,自己的爸爸也是鱼类,从而推断鲲属于鱼类,并不是鲸。

对于“鲲到底是啥”,古人也能吵起来

当然,不止我们会思考鲲究竟是什么动物这个问题,古人也会。他们不仅会想,还会写,还会在文言文中用比兴、对仗、通假字、偏义复词等组合技暴击我们,让我们在字句间昏头转向,低头一看结论,自相矛盾。

实际上,古时候确实有很多人用鲲字来表达鲸鱼,比如《海国图志》说“鲲鲸游戏,喷沫为雨”,就把鲲直接等于为鲸。

但和鲲的形象模糊不同,在大多数时候,古人对鲸的描述其实是很传神的。古代称鲸鱼为海䲡鱼,船夫见惯不怪,说它头顶有气孔,能喷出水气,就像下雨一样。

舟子曰:“此䲡鱼喷气,水散于空,风势吹来若雨耳。”——《太平广记》引《岭表录异》

善于观察的古人,对亲眼所见的事物下笔严谨。但古人对于没见过,只是听闻的事物,又免不了去夸大和想象。

同样是描写海䲡鱼,古人相信它住在海底的洞穴中,一进一退就会引发潮汐。或如《玄中记》所记载:“行海者一日逢鱼头,七日遇尾,其产,则三百里为血。”虽未写明是鲸,只说是“东海大鱼”,但这“鱼”以胎生方式产下后代,显然是哺乳动物,但身长的描写就太夸张了。



图 | 动画电影大鱼海棠/微博

古籍中的鲸有这么多显著特征,为何鲲却一个都没占到?形容鲲体型大的词儿,鲸倒是都占了一样的,比如诗词里常用的“长鲸”、“横波”、“修鳞”等等?有没有可能,鲲并不是建立在对鲸的认识上诞生的神话动物,反而是鲸的体型庞大,恰好符合了人们对鲲的想象,由此二者的形象才逐渐合并。

逻辑是不是有点绕?简单说,就是先想出鲲,再认识了鲸,于是把鲸朝鲲上靠;而不是先认识鲸,再想象有一种巨鲸名叫鲲。

其实,“鲲”字原意并不是大鱼,而是鱼子,包括小鱼和鱼卵。庄子强调鲲有几千里长,几千里宽,其实是为了突出鹏的巨大。可以充塞北海的大鱼,不过是一颗待孵化的鱼卵,等到它化为鹏的那一刻,才展示出自己真正的体型和力量,由此来强调《逍遥游》提出的“小大之辩”,嘲讽斥䳛之辈。

当然,鲲鹏神话的魅力不止于此,在文字背后,还有许多学者的思想在激烈交锋。鲲可以是天上的龙星,水里的海神,羽渊里死神的魅影,洋面上季风激起的巨浪……

而最令人着迷的一点,正是它仍旧是一个未解之谜。

参考文献

1. 张克峰,张晓红:《中国古代文学中“鲸”意象的多重意蕴》,《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18年3月第2期

2. 李锋:《<逍遥游>中“鲲”意象的象征和反讽意义》,《理论月刊》,2011年第6期

3. 陶长军:《<庄子·逍遥游>“鲲”字商兑》,《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

4. 刘勤:《由鲲鹏神话论及鱼鸟互化运动图式》,《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

5. 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中国神话学百年文论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

6. 《古文观止》,中华书局,2012年

7. 《淮南子》,中华书局,2009年

8. 《太平御览》,清嘉庆二十三年刻本影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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