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中国观历史上有三次变化

    记者:众所周知,中日关系2012年以来陷于建交以来的谷底,至今恢复乏力,是不是像有人说的,中日关系变坏是由于中国外交工作没做好?

王泰平:中日关系变化是国际形势变化、中日国内情况变化和力量对比变化综合作用的结果。进一步说,中国崛起、日本政治转型、中日力量对比变化和美国战略重心东移,是日本调整对华政策的背景,日本不能接受中国崛起的现实,是中日关系变坏的根本原因。中日关系变化的背后,是日本人中国观的变迁和对两国关系的定位尚未解决的问题。    记者:您提到日本人的中国观,它是怎样变迁的?

王泰平:日本人的中国观经历了三次变化。

日本对中国的正式外交始于纪元607年(日本古坟时代)小野妹子出使隋朝,后在中国唐朝时期,从公元七世纪初至九世纪末,日本为了学习中国文化,先后向中国唐朝派出十几次遣唐使团。那时,日本被编于“华夷秩序”的朝贡体系。但与之伴随的是日本人的自我意识渐渐高涨,对视日本为东夷小国的隋唐,产生抗拒心理,欲同中国平起平坐。唐走向衰落以后,日本于纪元894年停止遣唐使的派遣。这是日本人中国观的第一次变化。

十世纪以后,中日间的正式外交关系中断。进入室町时代(1338—1573),特别是到足利义满时代,日本对中国和亚洲的意识首次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1373年,明朝派遣使节团到京都,由此,足利幕府与中国重开外交。明朝的永乐皇帝授予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日本国王”称号,日本重新被纳入东亚秩序,加入“中华文明圈”。这是日本人的中国观第二次变化。

至十五、十六世纪,随着葡萄牙等西方势力东渐,日本的对外意识发生了空前未有的重大变化。十六世纪末,丰臣秀吉率军攻打朝鲜,对中国明朝也抱有野心,为日本其后的大陆政策开了恶劣先例。德川家康虽然改变了丰臣秀吉的强硬外交方针,实行较为温和的对外政策,但拒绝中国皇帝的册封。

十九世纪中期以后,“华夷秩序”受到诸列强的挑战,东亚地区既存的国际秩序迫于新的调整。1871年,《日清修好条规》的签订,使日本的天皇终于与清朝的皇帝平起平坐了。这个条约是日本自明治开国以来签订的第一个平等条约,遗憾的是,日本并未以此为契机,去同周边各国建立平等的关系,而是选择了国权扩张的方向。虽说的确也有过摸索与亚洲各国合作的动向,但结果是“国权扩张主义”占了上风,开始了对亚洲的侵略。清朝在甲午战争中败于日本,使日本人的中国观发生了第三次巨大的变化,从此开始蔑视中国,不仅不称清朝为中国,甚至不称中华民国为中国,而是根据梵文和英语改称中国为“支那”,且把“支那”渐渐变成蔑称了。    

相当部分日本人不认为二战败给中国

    记者:1931年日本侵略中国东北,1937年又全面侵华,给中国带来巨大灾难。中国军民坚持抗战,最终打败侵略者。二战中日本完败,国际新秩序建立,中国成为联合国安理会“五常”之一。但有人说日本人是不服被中国打败的,您作为中国外交官,曾经与日本朝野接触多年,有这种感觉吗?

王泰平:败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日本人,曾经一时视中国为“亚洲的强国”,但很快就修正了这种中国观。之所以如此,是由于相当一部分日本人认为,日本在二战中不是败给中国,而是败给美国。他们不后悔战争,但懊悔战败。更是由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日本跃居西方第二经济大国,中国却经历了政治动乱,国民经济甚至到了崩溃的边缘,日本远远地把中国甩在后头。因此,日本人的中国观和亚洲观又回到近代的原点。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日本经济学者长谷川庆太郎在他的著书《别了,亚洲》中这样写道:“到明治维新以前,中国被视为‘圣人君子之国’,孔孟之道即儒教成为日本政治思想的基础。对日本人来说,亚洲,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关系最近的地区。然而,这种状况早已成为过去了。这是因为日本和日本人在战后四十年里发生了太大的变化。而另一方面,亚洲在这四十年里的变化却是太少太少。其结果,日本和日本人决定性地离开了亚洲。”他还写道:“日本已经不可能再是什么亚洲国家了。周边的亚洲各国是‘梦之岛’(东京的垃圾场所在地),而日本则是高耸于它们中间的超高层大厦。”他这番充满傲慢与偏见的狂言,典型地诠释了当时日本民族主义者的心态。

    实力变化导致正经历第四次中国观变化

    记者:脱亚入欧论对近代日本很有影响,长谷川庆太郎面对二战后的日本成就更是极端地自我陶醉。您刚才比较精辟地回顾了日本人的中国观在历史上的三次变迁,近些年日本人的中国观有变化吗?

王泰平:我们可以看到,历史上的每一次变迁都与两国的国内变化以及国际关系和国际秩序的重组密切相关,而实力对比的变化是导致观念变化的原因。正是由于实力对比的变化,从上世纪末到现在,日本人的中国观正在经历第四次变化。有的开始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中国,看到中国正在“成为自鸦片战争150年来最强势的国家”,能认真地从正面看待中国的崛起;相反,一部分日本人面对中国的崛起,感到日本领先亚洲的地位发生动摇,失去对中国的优越感,产生逆反心理;有些人则失去自信而困惑,不知道应如何同中国打交道。在日本社会,弥漫着对中国担心、不安、恐惧、焦虑和不服气等复杂的情绪。对中国的将来,日本国内各种看法都有,把中国看成中长期威胁的对手,政、财、官界里都大有人在。

20世纪90年代,我在驻日使馆工作,对日本人关于中国变化的敏感认知深有体会。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在1992年就预言:“中国在21世纪,将作为一个无可争辩的大国,不仅在亚太地区,而且在全世界,增大发言权。”他认为,“中国的动向,不单单是亚洲、太平洋地区的问题,而是全世界最大的课题……到一定阶段,也许会有人出来,在邓小平改革的基础上,搞更大的改革。必须用这种中长期的眼光,来看待中国。”他还判断:“21世纪,(中国)总有一天会加入G8。届时,这个集团的性质就会改变。现在,G8像个同好会,到那时,将变成政治协商会议。”

1994年我回国前夕,一位日本朋友对我说:“贵国发展真快……以后北京会是亚洲的中心,东京要变成地方城市了。”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讲这番话时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战略上中国是伙伴还是对手尚待解决

    记者:您觉日本人之所以产生这种复杂的看待中国的观念,还有什么原因?

王泰平:还有中国在日本的外交定位问题尚未解决的原因,即对日本来说,中国究竟应是战略合作伙伴、还是战略防备对手的问题,尚待解决。日本的亚洲论坛主任研究员茶谷展行在他撰写的一篇文章《安倍政权的外交布阵和战略》中,对此作了较好的注解。他写道:“2002年,江泽民前国家主席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六次代表大会上,提出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指导方针,鼓舞了民族主义。中央提出这种鼓舞民族主义的方针,证明中国自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以来,时隔约160年,重新登上了世界顶级舞台,正在向现代化的国民国家前进。”接着,他又说:“另一方面,日本自1868年明治维新以来,在亚洲已经找不到能与之抗衡的国家了。为此,拥有14亿人口的中国近年来迅猛崛起,对日本来说是个威胁。”(载2006年11月号的《东亚》杂志)关于这个问题,新加坡《联合早报》在小泉纯一郎当政时期就有一个分析。这家报纸指出:“日本对中国的外交有两点致命错误。一是战略定位失策,总是把中国定位为潜在的敌人或对手。其实,日本人也清楚,中国不会以武力侵略日本。但日本习惯了占据优势地位,总是担心外患,甚至将台湾问题也看成是对日本安全的威胁;二是自视甚高,不尊重中国,其表现就是不肯换位思考,不能踏踏实实理解中国政府的政策和中国人的心态。”还说,“(日本的)战略定位失误是出自我们善良意愿的中国式理解,在日本方面或许不是失误,而是从内心深处要制约中国。日本不尊重中国倒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明治维新以来,中国对日本总是占下风。甲午战争,中国输了;八国联军进北京,日本人是主力;一战后德国在青岛的权益被让给日本;九一八事变,区区数万人就占领了东三省。二战日本是战败国,但日本人认为他们输给的是美国、是盟军,而没有输给中国。正是基于这些,日本对待中国占据心理优势,因此把中国的正当要求看成过分要求,不顾及中国人的感受。”

    若对华政策不改两国关系很难真正改善

    记者:2000年,中国GDp只有日本的四分之一,仅用十年,到2010年,中国GDp首次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2015年,中国GDp接近日本的三倍,中日力量对比发生颠覆性变化,这对日本的冲击很大吧?

王泰平:当然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冲击。面对新现实,日本缺乏心理准备,失落感、危机感交集,失去自信,不适应,很纠结,不服气,担心报复受欺负,乃至视中国为威胁,成为中日间矛盾和摩擦增多的内在原因。正是在这以后,钓鱼岛问题、参拜靖国神社问题突出起来,矛盾和摩擦加剧,安倍上台这几年一直摆出与中国抗衡的架势。

日本雄踞西方和世界第二经济大国的宝座40多年,世界老二、亚洲老大的情愫严重。它认为中国只能当老二,不能跑到我的头上。日本当政者的这种偏执心态使得中日关系存在着崛起与抑制的根本性矛盾。表面看,中日矛盾有两个,一个是历史问题,即如何评价近代以来日本对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所发动的侵略战争;另一个是领土问题,即有关钓鱼岛的领土主权争议。但透过现象看本质,我们就不难发现,现在横亘于中日关系的上述矛盾,根本原因乃发轫于围绕中国和平崛起而展开的博弈,中国要崛起,日本要抑制,是中日主要矛盾的本质所在。

安倍首相第二次执政以来,为重振国威,恢复“一等国”地位和抑制中国崛起,极力渲染“中国威胁论”,并以中国为“假想敌”,在安全和外交上采取了一系列步骤,已经把中日关系从战略互惠的“正常国家关系”层级拉低到“战略竞争关系”的层级上了。这种政策如不改变,中日关系的真正改善是很困难的。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中日之间经济上的互需与政治上的博弈共存将成为一个“新常态”。目前,两国关系虽有改善,但仍敏感脆弱,可能有曲折反复,甚至倒退。    题图来源:网络  (编辑邮箱:ylq@jf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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