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铁生先生的《病隙随笔·二十五》,心不能平。

史先生说:“小时候看三国,见赵子龙在长坂坡前威风八面,于重重围困中杀进杀出,斩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不禁为之喝彩。现在却常想,那些被取了首级的人是谁?多数连姓名也没有,有姓名的也不过是赵子龙枪下的一个活靶。战争当然就是这麽残酷,但小说里也不曾对此多有思索,便看出文学传统中的问题。”

史铁生先生能从生命本身来体悟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能够把千年来人们忽视的、常常是用来衬托英雄形象的生命,从英雄的枪下挽救出来,重新赋予它本来的意义和价值,就凭这一点,他的书就具有了与众不同的重量。

这让我想起了项小米女士《英雄无语》中的一个小人物——每。每的形象是近年来给我震撼最大,迫使我一读再读的一个文学形象。作品中,每是爷爷的小女儿。爷爷从福建连城的大山里跑出来,参加北伐战争,又加入了共产党。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白色恐怖笼罩的上海,爷爷是中共特科——据说是受周恩来领导的红色暴力组织的成员。奶奶从福建老家的大山里,带着每——这个没有见过父亲的女儿,历尽千辛万苦一路颠簸来到上海,可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是,爷爷在上海又有了新的女人。奶奶每天要伺候爷爷和他的新女人,而爷爷又常常忙于革命工作,他对自己的这个小女儿甚至连正眼看一看都没有。可怜的每在父亲的心里被省略了。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她小小的童心充满了好奇,可是她却要忍受着饥饿,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父亲和一个洋气十足的女人,吃着人参炖母鸡。她夹在一种难堪的关系之中,不明不白地挨了母亲迁怒于她的一次毒打。后来,爷爷不辞而别。而她却不得不和奶奶一起,为爷爷的行为付出代价——被敌人抓进了监狱。在监狱里,这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由于得不到足够的阳光,背部生长了毒疮,最后腐烂到可以看见森森白骨的境地。

作家项小米。《英雄无语》主人公原型项与年的孙女儿。原福建省委书记项南的女儿。《英雄无语》原著作者。

从监狱出来后,母女俩伤心地回到了福建连城的大山里。这时的每,生命的烛火已奄奄一息。她苦苦哀求,想在临死前吃到一碗粥。可是奶奶有奶奶的烦恼,她被逼急了,就说:“女,你就逼死我吧!”“每便立刻不吵了。”

“过了好一会儿,每突然静静地说:姆,你莫要烦我,我吃下这碗粥就走了,再不会烦你。”

“奶奶听得心惊,一把捧住每的脸:女,乖女,你讲得么事话?姆会烦你?姆自己去死也不会叫你死,乖女,等姆去讨米来煮粥给你吃,姆就去,你等着姆,等着姆号?”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奶奶终于没有讨到米,她呆呆地站在寒冷的冰雪中。她回到家里,每已经死了。

“那天没有粥,那天总要让她有碗粥吃。每身上的骨头戳人。每在手上有多重?没有一个月的猪崽重,两只胳膊伸出来,真真两支蜡烛一样细……”

每死了,奶奶心痛得快疯了。她坐在每的尸体前,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后来,乡亲们按照乡俗,送来大米打发每的灵魂上路。奶奶用这些米做了米糕,这是每在上海就一直想吃的东西。每天,她听见卖米糕小贩的吆喝声,都会跑过去静静地看着,有时还舔舔饥饿的嘴唇。可是,她从没向处于尴尬境地的母亲,和天天忙于革命的父亲——提出过这个小小的要求。

现在,她死了,米糕却来了。

奶奶对每说:“每,乖女,姆米糕做好了。姆做米糕做了一夜,你看姆是不是怕烦?姆知道你心里最想的是么事,你心里一直想的是米糕。你懂事,从来不吵我要吃,你说你要吃粥,那是你怕我烦。乖女,今天你吃吧,吃,吃的饱饱的好走路,今天以后,姆再也陪不到你……了……”

主人公的原型——老革命家项与年

什麽叫好的文学?我想,看看这些就知道了。每,一个弱小的生命,一个几岁的小女孩,让我过目不忘,心痛难已。让我重新思考文学,思考生命,思考革命和英雄,思考一些一直以来在革命战争作品中被我们忽视和省略了的问题——草根生命的价值和人道的问题。从每的身上,评论家看到了爷爷这个革命英雄的颜色——不是传统的红色,而是红色和黑色的混合,是紫色!而这一点,在我们的文学和观念中,又是耐人寻味的!(见《中国青年报▪冰点》)

《英雄无语》的作者,是原福建省委书记项南的女儿项小米,故事的原型就是她的爷爷——老革命项与年的传奇经历。这本书获得过“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并入围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然而它仅仅是入围,而不是获得。我不知道评委们为什么这样做,但是我知道,至今,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我读过了又忘记了。可是每,却像一颗划过天幕的璀璨流星,落在我的心里永生。作为一个清纯的生命,她让我心痛。作为一个醒目的坐标,她让我时时不忘,什么才是真正的好的文学!

2006年4月23夜

附记

2001年,《英雄无语》被搬上银幕,作为向中国共产党80岁生日的献礼片隆重推出。一个秋天,我出差在外,在旅馆里静静地看电影频道重播的这部片子。说实话,我有些看不下去。原著里面最打动人心的那些细节都没有了,代之以光明正大、无畏牺牲的革命者慷慨的形象。本文引用那些关于小女孩每的那些细节,在电影里被改编得面目全非,无比高大上。在保证政治正确的原则下,英雄的形象从“紫色”漂洗成了鲜艳夺目的红色。

后来我发现,把小说改编成电影的编剧之一,竟然就有原著作者项小米女士,另一个是大名鼎鼎的白桦先生。项小米为什么把自己的作品这样改,我不敢揣测。而白桦先生,是不是因为当年的《太阳和人》被批判之后,有些缩手缩脚了呢?我同样不敢冒昧蠡测。但我知道,从内心深处,我依然敬佩小说作者项小米女士,和我尊敬的老作家、老诗人,著名的电影编剧白桦先生。因为他们的其他作品,曾经深刻地打动着我,影响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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